等奇迹

#方崔# 元日

《探望》

崔中石吃过午饭便离开了。

方孟敖本要开车送他去火车站,可无奈下午有个讲座实在走不开,他气的直骂人,可也没办法。

走之前,他仔仔细细地叮嘱崔中石到了北平给他打电话,崔中石耐心应了好几次。方孟敖安排好车,把崔中石送到门口,又不舍地说了好些话,才肯让崔中石上车。

崔中石向他摆摆手,将要关上车门,方孟敖突然大步走过来,一下子拉住崔中石的手。崔中石转过头不看他,什么也没说,却也没抽回手。

方孟敖将他的手紧握了一下,只深情地盯着他,握了好一会儿也没放开。

崔中石在司机回头之前,将手抽了出来,放在膝盖上,依旧是不看方孟敖,只小声地说:“走了。”

方孟敖抑制住内心汹涌的情愫和拥抱他的冲动,给崔中石关上了车门,又急匆匆地趴在车窗上说了句从中午到现在已说过无数次的话。

“路上小心。”

崔中石轻轻地点了点头,车总算是开了出去。

方孟敖的目光追随着车的背影一直飘出去很远,直到车在前方一个路口拐了弯,再也看不见了。他在不舍,又在期待。下个月两个人的相处,会是什么样子?每月虽只有一两天的相处,在方孟敖的生命里,已是最甜蜜幸福的一段时光。

“队长,崔副主任走啦,咱回吧。”

方孟敖点点头,硬是往前方又看了一会儿,才转身跟着学生回去了。

他对崔中石的牵挂与爱恋,在一天天降下来的温度里,愈加长久和深厚。

 

方孟敖数着日子过,崔中石的来日愈发近了,他的心里本该含着喜悦,却莫名地涌动着一股不安。

这不安越来越厉害,终于他在一天中午接到来自北平的一通电话。

崔中石的声音是数年如一日的温柔,平缓。

“孟敖,银行出了事情,我去不了杭州了。”

这句话似在方孟敖耳边炸响惊雷,他颤着声音问:“下个月呢?”

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,方孟敖知道他一定是又抿着嘴唇,扶了扶眼镜,思考着该怎么回答。

崔中石是个谨慎的人,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在大脑里滤过多少遍,思考过多少种后果的,毕竟他表面上是中央银行北平分行的金库副主任,实际上又是中共地下党,哪一个身份都决定了他必须谨小慎微。

可是在长久的沉默后,他给方孟敖的回答却是:“大概不行。”

方孟敖在接触他的几年时间里,从没听他说过“大概”“也许”这样模糊不清的词。崔中石这个人,外柔内刚,自有他的一份坚定。

所以方孟敖明白,这两个字实际上带有安慰的意味,给他一点希望,总比直接让他绝望的好。

“烟和酒我会托人给你送去。”

这句话让方孟敖莫名地恼火起来。他觉得崔叔真的是把他当小孩子打发了,每个月他期盼与他的见面,难道是为了那点烟酒?

“我在乎的不是那些!”

电话那头又沉默了。不过只一小会儿,崔中石无奈地叫他:“孟敖……”

方孟敖果断地挂掉了电话。他突然觉得自己的爱恋与牵挂在那个男人面前幼稚至极,可笑至极。

崔中石听着那声干脆的挂断声,握了好久的听筒,才慢慢放下来。他叹了一口长长的气,坐在沙发上,觉得有些疲惫,就干脆放松身体,倚在了沙发背上。

他知道方孟敖又在耍小孩子脾气了,其实他对他的感情,他怎么会不明白?只是这样的情愫令他疑惑,想不通。发展方孟敖之前,他把他当孩子看,发展他之后,他把他当作自己的同志、战友看。他怎么也弄不明白,这样的感情在方孟敖心里是怎么变了质,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的。

方孟敖性格爽快,为人正直,又是个人才,崔中石心里是极喜欢的,也是极爱护的。他觉得两个人可以做一辈子的知己朋友,却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到了这样一个尴尬的境地。今天这个电话,实属无奈。

自己的上司——方孟敖的父亲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份,并隐晦地表明了希望他不要再接触方孟敖的想法,而自己,确实也需要离他一些距离,让方孟敖清醒些,也让自己好有时间理清俩人之间的关系。

方孟敖他太了解了,这一通电话下去,他必然会生气,耍脾气,也不会再频繁地打电话过来了。这样正好。

崔中石闭上了眼睛,揉着自己的太阳穴。

孟敖,孟敖啊……

那通不愉快的电话之后,方孟敖再也没有与崔中石通过电话,自然,崔中石也再没有来过杭州。红酒和雪茄果真托人每个月捎了过来,方孟敖却抽的少了。

不是他崔叔送来的,抽着都没味儿。

飞行大队的几个毛头小子老是问他,崔副主任呢,怎么没来?

方孟敖扔掉只抽了几口的雪茄,斜瞪他们一眼,以后谁再提崔副主任这几个字,谁就背着铺盖跑十圈!

自那以后,再也没人在他面前提起崔中石,他的心里却愈加空虚。几个小子都不习惯崔中石每月一次的探望,更别说深深爱恋着他崔叔的方孟敖了。

转眼就过去三个月,农历已进入腊月。天气冷的吓人,杭州却也没下过一场雪,方孟敖灌下一大杯热水,企图让自己的身体能暖和些,家在北平的小子说着父母给他写信,北平刚刚下了一场大雪。

几个没见过雪的南方小伙子发出羡慕的呼声。

明天就是元旦了,几个小子问方孟敖的打算,方孟敖打了个喷嚏,捏了捏鼻子:“明天放一天假,你们自己玩去吧,我怕冷,就在宿舍睡觉了。”

几个人失望的叫唤几声,还在撺掇方孟敖跟他们一起去街上逛逛,方孟敖摆摆手说了不去,拿起自己的杯子站起来准备回宿舍,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说:“明天下午早点回来,过节怎么也得喝点酒。”

他把热水捂在自己怀里转身走了,身后是年轻小伙子们的欢呼声。

第二日方孟敖果真睡到日上三竿,他起来去食堂转了转,发现今天人少的可怜,学校里也没什么人,大家都凑到一起热闹去了。他随便吃了点东西回了宿舍,实在没什么事可干,就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,也不知道发了多久的呆,就睡着了。

那大概是一个梦。

有一年崔中石来看他,他带他来到机场,两个人边走边说,崔中石告诉他因为他是特别党员的身份,有些活动还不能参加,他还亲自开了飞机带崔中石在天上逛了一圈,他问他能不能一起飞到延安去,崔中石说现在还不行。方孟敖明白的,等到解放那一天,他要亲自开着飞机带崔中石到延安去见周总理。他们还在飞机前面留下一张合影,崔中石依然是那副清瘦斯文的模样,方孟敖咧着嘴,笑的特别灿烂又孩子气。

方孟敖一下子醒了,他抓过一边搭在椅背上的军装外套,从胸口位置的口袋里拿出那张照片来。他的眼眶酸涩,一口气憋着,呛了一下,使劲咳嗽了一声,脸都呛红了,连带着那眼眶也红了。

他的心里翻滚上一股难言的情绪。

这个时候他的门突然被敲响了,他赶紧把照片放好,心莫名跳的快了起来。他想,上一次崔中石就是突然来的,今天过节,他会不会……他把外套穿上,整了整衣领,说:“进来。”

门被推开的时候,方孟敖紧张的眨了好几下眼睛。

进来的却是长武。他说:“队长,菜和酒都准备好了,大家都等着你呢!还有……”

方孟敖一阵失落,他烦躁地冲长武摆摆手:“别啰嗦了,快走!”

令方孟敖怎么也没想到的是,刚刚在他梦里出现的,令他眼眶发涩的那个人,此时此刻就坐在食堂里,挨着那些嬉闹的飞行大队队员们。

他愣在门口,难以置信。长武从他身后走上前来:“队长,怎么不走了?”

“崔副主任……他怎么来了?”

“他是刚刚才来的,哥几个逛完回来正好遇上,说今天晚上队长要跟大家喝酒,崔副主任就主动留下来张罗了。”

“刚刚为什么不告诉我?!”

“唉!您不是嫌我啰嗦……”

长武还没委屈完,崔中石一抬头,正好看见他俩站在门口,视线与方孟敖的正好对上。方孟敖心里一惊,为了掩饰紧张,抬手整了整领带,昂首挺胸地朝崔中石走了过去。

崔中石站了起来,叫了他一声,声音一如以往每次他来见他的时候。

“孟敖。”

方孟敖冷着一张脸,但其实他心里五味杂陈。思念、喜悦、愤怒、怨恨,快要喷涌而出,他却得在这众目睽睽之下隐藏好,三个月没见的脸似乎没什么变化,却是消瘦了,方孟敖想再多看一会儿,却只轻轻扫了一眼,越过他走到桌边,开了一瓶红酒,倒了一杯。

他递到崔中石面前,表情还是冷着:“崔副主任千里迢迢地来了,总该喝杯酒暖暖身子。”

崔中石抿着嘴看了他一眼,用手扶了扶眼镜,似乎是思考了一会儿,还是接过了酒,他是个不怎么喝酒的人,不能像方孟敖喝酒似的,一口就能干掉,他喝酒也是慢条斯理,有条不紊的,最终把一杯红酒喝的见了底。

方孟敖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,他抢过崔中石手里的杯子,又倒了一杯,往崔中石面前递。

“这杯我跟飞行大队的兄弟们一起敬你,欢迎崔副主任今晚和我们共度佳节。”

崔中石抬头看了看方孟敖,他的脸上带着一丝倔强,十足的孩子气。他突然笑了,接过杯子,又喝了一杯。

两杯酒下去,崔中石白皙的脸已经泛出红来。

方孟敖接过崔中石的杯子,又拿过一只新的,倒了两杯酒。

他给自己拿了一杯,又递给崔中石一杯。

不过这次他什么也没说,也不等崔中石把杯子接过去,一口就把酒给闷了。他喝完,深深地看了崔中石一眼,似有千言万语,却只是沉默。

崔中石却长久地静止了一样,始终也没有接过那杯酒。

场面陷入尴尬,有人把长武推出来,让他打圆场。长武干笑几声,大声吆喝着,招呼大家坐下喝酒吃菜,又去劝方孟敖。

方孟敖一动不动,只紧紧捏着装了酒的杯子,胳膊保持着伸出去的姿势,吼了一声:“谁都别动!”

崔中石倍感无奈,他在心里叹了一口又一口的气,方孟敖的脾气他是知道的,若是这杯酒不喝下去,他会让整个飞行大队在这里陪他站上一晚上。

前两杯酒他喝的心甘情愿,全当是对这几个月不露面的赔罪,实际上,他这次元旦赶来,抛下老婆孩子来陪方孟敖过节,也是这个目的。

可最后这杯酒他自知无法承受。方孟敖的爱恋,他承担不起,却被逼无奈。崔中石想,到底是自己不够坚定,才会陷入这两难境地。

崔中石最终把第三杯酒喝干净了。

方孟敖飞行大队的元旦庆祝这才开始。

今天方孟敖格外的沉默,平时一起喝酒时的那些玩笑和笑容今天也消失了。队员们都围着崔中石叽叽喳喳地,不知道在问些什么。方孟敖心里很是烦躁,却也不能把人直接带回他房里去。

长武不知道说了什么,队员们哈哈大笑,起着哄让崔中石喝酒。大概也是酒喝多了,胆子大了起来,这次方孟敖又没有出生阻拦,要搁平时,他们是万万不敢和崔副主任开玩笑的。

崔中石不好意思地摆着手拒绝,却抵不住这么多个年轻人的起哄,只好把酒喝了。

他是个不怎么喝酒的,酒量自然不行,刚下火车,肚子空空地就让方孟敖灌了三杯酒,此时又是几杯酒下肚,他觉得还能坚持着睁着眼睛,已经是极限了。

一杯酒又倒好塞进他手里,耳边嗡嗡的,视线已是模糊不清。

方孟敖扔下筷子,走到崔中石身边,夺过那杯酒。

“我替他喝。”

他用着崔中石的酒杯,在他下口的地方把嘴唇靠了上去。

最后,方孟敖把醉的眼睛都睁不开的崔中石提前离了场,带回自己的房间。

他给他脱了西装外套,解下了领带,好让他能舒服些,又轻手轻脚地将他放在了床上。崔中石明显醉了,可是没有醉的彻底,他皱着眉,呼吸有些粗重。

方孟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崔中石。面颊潮红,呼吸急促,身上卸去了戒备,敏感又脆弱的样子。

诱人。

方孟敖心里那些见不得光的爱恋,在这醉酒的黑夜里,毫无顾忌地跑了出来。

他大着胆子,弯下了身躯,把脸凑了过去。

躺着的人却一把把他推开了。

他的眼前依旧模糊,脑袋昏沉,可是他没有完全醉,他知道,此时此刻,方孟敖要做什么。

方孟敖后退一步,崔中石扶着床坐了起来。

“孟敖……”他捏着太阳穴,将眼镜摘了下来。

“你和我……不可以。”

方孟敖脸上带着受伤的神色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
两个人沉默着,方孟敖走之前忘了关的窗户突然灌进一大股冷风,零星的雪花飘了进来,落在了方孟敖挂在床头的外套上,一瞬便化了。

这是杭州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。

方孟敖抓起桌上的一盒雪茄,走了出去,他把门关上,落了锁。

他点燃一根雪茄,坐在冰冷的地上,后背倚在关着他心爱之人的那扇门上。

他的思绪飘回很久很久以前,那还是他有家的时候,他温柔的母亲在元旦这一天晚上抱着他和他的弟弟妹妹,教他们背一首王安石的诗。

“爆竹声中一岁除,春风送暖入屠苏。千门万户曈曈日,总把新桃换旧符。”

母亲温柔的声音和妹妹脆生生的童音重叠在一起,仿佛响在耳畔。

杭州第一场雪下的不大,却下的持久,整整下了一夜。

那晚,方孟敖在他的门口,抽了一夜的雪茄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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